□ 張語桐
我的外婆享年78歲。她走后,路還是那條路,葉子黃了又禿了,河水清冽冽的從石頭上淌過。
記憶拉長、再拉長,外婆的模樣駐留、再駐留。常年不變的灰白色短發(fā),看不出的發(fā)縫混雜著陽光的味道,耳邊的耳環(huán)微微動著,臉上始終紅撲撲的,在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個這樣的冬日,她會搬出一把小木椅,穿著老太太專屬的花棉襖,就坐在門口,等著周五,等著周六,梧桐樹沒伐時,她就這樣等著,梧桐樹伐了后,她也這樣等著,待遠(yuǎn)遠(yuǎn)看見我和我媽媽,就有些局促著起來,一步一步蹣跚著過來,笑容將她的眼睛擠成黑亮黑亮的月牙,她的笑,是那么鮮活。
我的外婆,她個子不高,沒讀過書,卻有大地一樣的生命力。聽母親講,外婆生養(yǎng)了三個女孩,在那個普遍覺得男孩金貴的年代,她硬是靠自己的一身力氣掙出不輸于男性的工分,讓三個姑娘和丈夫吃得起飯,其中兩個還成為村中最先考上大學(xué)的年輕人,但是,她也會在妯娌的議論聲中失去反駁的理由,偷偷哭泣。以前,我不懂母親為什么這么要強,想來,應(yīng)是外婆的力量深深刻印在她的行動中。
外婆對我還是很好的,即使她的心很多時候并不在我身上。小時候飯量小,卻有舀飯多的毛病,有幾次吃不完飯,外婆會心疼地接過我的碗吃,后來長大了反而吃得少了,她也會心疼地問我吃夠了沒有。印象里,一年四季,外婆會種下不同時節(jié)的蔬菜,然后給她的兒女們打一通電話,用各式各樣的袋子裝好菜,再帶上一桶她親自釀好的酸菜,臨走的時候,蹣跚著目送她的女兒女婿孫女開車離開,招著手漸漸縮小成一個小點。在城里上課的時候,家里被火燒了,我就在外婆家住了一個星期,她沒有手機,但她會記住時間,她會在公交站站牌等我,然后用有力而令人不會不舒服的力道挽著我一步一步走回去,碰上人會驕傲地說,這是我的孫女。
2023年7月27日,我將永遠(yuǎn)記得這個日子。在這個平凡普通的下午,我失去了愛我、疼我的外婆。當(dāng)父親的電話那頭告訴我時,我的大腦一片空白,只想沖回去親自驗證這個消息的真假。從培訓(xùn)基地到邁入靈堂的那一刻,我都想用輕松健談來遮掩不安,直到看到外婆的遺像和聽到震耳欲聾的喪樂,我才真的意識到她真的不在了的事實,兵荒馬亂的喪禮結(jié)束后,我恍恍惚惚過了十幾天,才終于接受這個事實。
人啊,總是落淚于情緒的后知后覺。當(dāng)我知道外婆離世的前一天晚上和當(dāng)天中午還在念叨我和大姨,每每想起,總哭得不能自已,因為我不知道,我也不能親口聽她再說一句話。大姨是她第一個姑娘,自幼偏愛,可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,外婆離世前的這一點偏愛,不能不讓我心痛。這份牽掛,支撐我度過了備考的艱難時候,如今我回來了,卻只能看著她墳前亭亭如蓋的樹,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她,可是遺憾落于心間,潮濕成一輩子的傷疤。后面只夢到過一次外婆,是在今年6月的某天晚上,夢里,我忘記了外婆已經(jīng)去世的事實,她穿著黑色碎花衣服,拉著我的手不說話,好長好長時間,直到鬧鐘響起,外婆消失成窗口的太陽,夢里,外婆拉著我的手,她拉著我的手慢慢走在河邊,大橘貓在對岸走著,小土狗警覺地看向我們,外婆拉緊我的手。
外婆,您一輩子善良、誠懇,所以走的時候沒有太大痛苦吧,我們繞著您的棺材走的時候,我在想,您是多不讓人操心的長輩啊,自己的身后事都安排得妥妥當(dāng)當(dāng)。您的面容安詳,仿佛生前什么樣,生后就是什么樣。
外婆,從此,我的媽媽沒有了媽媽,而我沒有了您。我再也聽不到外婆喚我時帶著關(guān)切的小名,也再嘗不到您親自種下的瓜果蔬菜。如果您在天有靈,希望您長入我們的夢里,見見您。
外婆,我真的,很想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