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程思薇
我偏愛的獨處時光，便是從西安返回寧陜的路。靜靜聽著舒緩的旋律，復(fù)盤近期的瑣碎，試圖梳理心中積壓已久的困惑。只是這份沉思尚未有定論，便被眼前景致拉了回來。
不過一夜風霜，竟讓層林盡染的秦嶺，悄無聲息地白了頭。那不是單一的秋，也不是純粹的冬，而是天地間最慷慨的調(diào)色，半山腰以下，楓紅似火，冷杉如金，夾雜著深綠的松柏，濃濃的秋意依舊；可向上望去，雪已悄然而至，漫過山脊，蓋過枝丫，秋與冬在此刻相擁，一半熱烈，一半清冷。遠處山嵐輕繞，近處落葉鋪陳，偶有鳥鳴自林深處傳來，又很快被寂靜吞沒。這時的秦嶺像一位從容的智者，不言不語，卻已將季節(jié)交替的奧秘鋪展在你眼前。
返程路上，最讓我心心念念的，便是秦嶺服務(wù)區(qū)那段路程。每次穿過漫長幽暗的秦嶺隧道，總盼著出口那猝不及防的景色，而這一次，它依舊沒讓我失望。一道強光裹著漫天雪白撞入眼簾，先前惦念的半山秋景，早已被一場大雪覆蓋，時不時還飄下幾絮雪花，壓得松枝微微低垂。瓊枝玉樹，銀裝素裹，恍惚間像闖入了不染塵俗的童話秘境，連呼吸都忍不住放輕。車窗外的雪落得輕軟而密，一層覆著一層，將山巒的輪廓勾勒得溫柔起來。這時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，一切紛擾都被隔絕在外，只剩這片純凈的、未被沾染的白色，靜靜擁抱著四野。
望著那些被雪壓彎了腰的枝干，心頭忽然一動：秋末的殘葉大抵已在風雪中凋零，可無論是蒼勁的青松，還是柔韌的雜木，即便枝丫低垂，根依舊深扎土中，軀干始終挺立，未曾有半分彎折。仿佛在輕聲訴說：人生路上，誰不曾遭遇風雪的裹挾？誰不曾被壓得喘不過氣？“大雪壓青松，青松挺且直。”所有的堅韌，都藏在“挺且直”的堅守里。這份堅守，并非僵硬的對抗，而是一種柔韌的承托，它以彎曲的姿態(tài)接納重量，卻又在深處挺立著向上的脊梁。就像生活里那些看似被迫低頭的時刻，或許正是為了蓄積再次昂首的力量。
車子繼續(xù)向前，離寧陜越來越近時，車窗外那片銀裝素裹的童話世界竟悄悄退場，再次將五彩斑斕鋪展開來。楓紅未減，葉黃依舊，深綠的枝葉間還凝著點點雪色，像是剛從時光隧道走出一般。陽光不知何時鉆出了云層，照在未化的雪上，泛起細碎的晶瑩。這時的山野，既有秋的飽滿，又有冬的清澈，仿佛一場盛大的交接正在無聲進行，秋不忍盡褪其色，冬亦不忍驟掩其華，于是二者相融，成就了這短暫而珍貴的相遇。
眼前的景致流轉(zhuǎn)，心底豁然明朗。那些曾被大雪壓彎的枝丫，未曾放棄扎根土壤的信念；那些暫被遮蔽的秋色，也始終守著向陽而生的韌勁。這一刻，“千磨萬擊還堅勁，任爾東西南北風”的詩句在心頭回響，先前所有的困惑與迷茫，都在這自然的啟示中煙消云散。原來，生命本就該如這山間的樹木，在晴時舒展，在雪時沉潛；在絢爛時盡情綻放，在素凈時默默扎根。四季不曾停轉(zhuǎn)，風霜雨雪皆是必經(jīng)，而我們只需如它們一般，在每一次俯仰之間，守住內(nèi)心深處那不曾熄滅的光。
當我終于回到寧陜熟悉的街巷，暮色正輕輕合攏。回頭望去，秦嶺已隱入蒼茫暮靄之中，仿佛一場無聲的教誨就此落幕。而我的行囊里，已裝滿了它贈予的從容與篤定。
